若修行者存想思念,至观光即可入内视,但不是修行者的医家,要入《内经》所说的内视之道,不是医道精微就能做到,必要入孙师说的“表里虚静,神道微深,外藏万境,内察一心。了然明静,念念相系,深根宁极。”的虚静之境,才可入观。而非修行者很难做到这一点。
想到孙师教她的金针度厄术口诀,想到那日与萧琰神会看到的针路之纹,沈清猗的浮思再起——孙师传她的绝不仅仅只是针术。
那是道门的心法吗?
是什么样的心法?丹道吗?沈清猗暗里否定。她虽未见道门丹道心法,然以她对医道和药道的精湛,也能确知那些度厄针诀与医药无关,如今想来,倒更似观想存思心法。
沈清猗有七分确定,这是道门的存想思念心法,在她凝精聚神心诵针诀苦练针术的时候,同时就是在修炼这存想思念术。
但是孙师为什么要隐晦的传她这心法?
因为她不是道门的正式弟子只是暗传吗?
若是其他人,或许会认为这就是最可能的原因,但沈清猗由来思虑缜密,百密也不会一疏,与孙师相处时曾让她疑虑的一些细节都被她静埋在心里,此时浮思出来,串连贯通,就让沈清猗洞悉了自己和孙师的相遇或许并非孙师说的“缘分”,而是一场预定的相遇。
那么这位计深虑远的师尊将道门存思心法隐在针术中传她,又是为了什么呢?如果孙师要收她为道门弟子,吴兴沈氏只会惊喜大悦,怎会拒绝?
如今道门药殿来了这么一位长老和她“论丹道”,沈清猗便知道三清宫,或者说药殿清楚孙师传了她道门心法,这就说明孙师不是“暗传”。
沈清猗心中无数闪念而过,神容却如天山顶峰的雪,冷冽又平静,按下种种疑虑,与这位道潇子长老坐谈论医说药,这一谈就是十几日过去。
……
山中不知寒暑,进入六月的天气仍然很清凉,感觉不到一丝暑热。
六月十五,萧琮在振武军巡军结束,践行宴后车马队伍出了庭州城。
出得城南四十里,无量观住持功德法师携两位道士已在林中相候,萧琮神色没有意外,那日在玉虚观功德法师说出“期与贤夫妇再见”,之后清猗去了无量观,他就预期自己也会再次见到这位无量观主。
在萧浔和十几名族卫侍卫的护送下,萧琮随无量观主前往庭州西境的天山无量观,而车马大队伍仍然南行高昌州。
……
“清猗颜色甚好,看来与药殿丹师论道甚怡。”
萧琮见了沈清猗就半开玩笑道。
沈清猗没有说是道潇子长老亲至,那位长老是风趣洒脱又直言的人,“吾来只为你,不见余子。”
——除你之外,目无余子。
这是这位长老表达的意思。
“观四郎神盈气足,看来振武军巡军喜悦满满。”沈清猗淡笑回答道。
萧琮见妻子不接论道之言,便也一笑略过这话题。
“对了,阿琰有信来。”
沈清猗眉色轻动,瞬间便静,微笑接过信函,函没封口,想来她心中昭昭,信也昭昭。沈清猗却知以萧琮的品性必不会看给她的私信。
沈清猗就在房间内抽出了信,看了一会就笑起来,说:“看来她和堂兄相处甚洽。”
“她和八郎年纪相仿,八郎又是个唱念俱佳的,随了七姑母,两人估计得嬉闹一块儿去。”萧琮说着也笑起来。
夫妻俩说笑了阿琰一会,沈清猗便暂离了萧琮,回到自己的静室继续“思论道”。她坐在蔺席上,怔然一阵,不知觉间已取出了那封信,细细的,一字一句看着。
看到信末她心口就痛起来,“姊姊一切安好?行中甚想念,无日或忘。”……她不安好。
也……
沈清猗闭目,心口深处的灰说,也……无日或忘……只要让心觑着空隙,那些思念就如炭鼎内火炭下的灰烬,翻出来,还是炽热火星。
攥着信的手指发白,却又克制着没有将信攥破,连边缘都是平整的。将信平放在蔺席上,她转过头去看窗牖。然而即使不去看信,下一句话也浮了出来。
“给姊姊的画姊姊可喜欢?希望姊姊开心。”
沈清猗想说不喜欢。来无量观收拾衣箱时,那幅卷轴被她拿起又放下,如是四五回,终是狠了心盖了箱,任它打着死结沉没在箱底。那画和那些沉灰一起,默默沉下去。
“那片竹简是阿母刻的,赞你审美很好。”
沈清猗陡然睁眼,清幽眸子变得清冽,宛若天山溪水清明又澈,那日看到简上的篆字时,她就知道这不是萧琰刻的。萧琰刻不出那种隽永的意味,或者说以她现在的年龄,还体味不到那种岁月悠远的隽永。那位长辈,不是赞她审美好。
但那个美,是什么呢?
沈清猗没有想下去,或者说她没能想下去,后面的信语已经揪着了她的心口,将那些沉灰都翻搅了起来。
“在我心中,姊姊和画上一样,心中凛冽,眉间成锋,极美。”
“我尚未上雪峰,但觉姊姊,必比吐蕃高原最美丽的雪峰还要美。”
“十七,琰,悦之。姊姊,亦愿你一生悦之。”
悦之,悦之,悦之……沈清猗手掌攥紧心口,眉间神情已深痛,纤薄的身子却如竹直,一直到心口缓跳,沉伏下去。
她穿上木屐走向后山,一直走到了悬空亭,让侍女在亭外候着,她立在悬栏边,任风吹起裙裾,将那封信连着函,朱益掷落入陡峭下的崖下,看着疾风卷着它旋落下去,直到在眼中化成黑点,消失。
她飒然转身,眉间已是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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