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就叫先生，当年父母给他取这个名字，没什么想要他好好念书的意思。只是因为他们兄弟两人，他先出生的便叫了先生，同样他那学富五车的弟弟，就倒霉叫了后生。
早些年先生还在家的时候，弟弟不止一次地跟他抱怨过。哥俩的父亲明明是凰阳国子监的祭酒，先帝都曾亲自赐匾“道山学海”，彰显其学问的精深。如此讲究的一个大学士，给孩子取名这事未免太不讲究。
先生没有弟弟那么介意，毕竟自己是占了便宜，跟弟弟被占便宜相比，还是自己讲究了一点。
其实父亲也很讲究，不然先生现在也不至于只是叫先生，应当还要加上个韩字，韩先生。
凰阳国子监祭酒，道山学海之称的韩通纬的韩。
先生掰了掰指头算了一算，然后又低语：“两年了啊。”
离他韩先生被父亲韩通纬赶出了家门，收回了家姓，已经两年了啊。
韩先生两年前在凰阳国都平阳城的阳池雅集上，当着大汉和凰阳两大朝近百风流名士、学术大拿的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大汉的以文章取士和凰阳的四经六典批得一文不值。天下的百家学问，到他这都被说的不如垃圾堆里的臭鸡蛋。
那一天韩先生说了自己想说的话，但是当时在场的好像没什么人想听的。
回家的路上，父亲一言不发。回到家后，父亲让先生跪在家里的孔圣像前，自己则去取了那把所有国子监学生见了都会胆战心惊的那把铁铸戒尺。
一共打了七十二下。
先生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当时先生全靠记数，才硬撑住了没晕过去。先生都记不得当时为什么要死犟着硬挨七十二下打，连躲都不躲，甚至连累自己背上到现在还有几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而且就算是到了今天，先生也还没想清楚为什么。先生只是觉得如果当时自己退让了哪怕一下，自己读了十七年的书也会变成个笑话。
事实上先生这两年确实被天下士子们当成了个笑话，本来是个京城里文采斐然的公子哥，依仗才华和家里那位凰阳士坛巨擘的父亲，前途可以想见是一路坦途。结果非要跑到阳池雅集上哗众取宠，现在呢？居然被自己父亲断绝关系，赶出了韩家。不仅成了个孤魂野鬼，这辈子也别指望能一展抱负了。就算肚子里还剩了点才识，但只要韩祭酒还在朝堂上一天，谁会愿意不惜与韩祭酒撕破脸皮来提拔他？
刚被赶出家门时，先生还没想到要游学。只是吃了无数闭门羹后，终于明白了此时的他已经是个过街老鼠，谁也不愿意再去搭理他来惹得自己一身腥。
也没有人想着烧冷灶刻意去跟先生结交，谁不知道韩祭酒出了名的正直不阿，既然他说了韩家再无韩先生，那么先生就永远只能叫先生。
当先生看了一遍冷暖世故，知道了国都已经再无自己的容身之处后，才选择了离开那座平阳城，才会跑了两年，乃至于甚至现在来了这穷武城。
先生本来还在神游万里，却被肚子叫了回来，桌子上的馒头，可比书上的学问好看多了。
“小砖头！别啃了！你家先生还没吃呢！”小砖头是先生给小书童起的名字，这点先生确实很随他爹。
取名字都不大讲究。
……
江府的一间书房里，刚刚回府不久的江闻曲走了进来。书房里已经坐了一个耄耋老人在伏案夜读，老人发丝雪白，脸上的皱纹如同平静湖面的水波，细密而安和。
“爹，已经见过先生了。”
江闻曲的爹，江家的大家长，江笃。
“怎么样？”江笃微微笑了笑，放下了手里的《礼御》，正是两年前被先生破骂的六典之一。
江闻曲皱了皱眉头坦言道：“依我所见，表面随意而内里自矜，沉稳大气有余而书生酸腐更甚。总之是名过于才，不值一提。”
“五岁颂六典，八岁赋诗词，十岁明百家，十五岁文可动平阳。”江笃眯起眼，“十七岁舌战阳池雅集被赶出了韩家，此后开始游学四野。没了韩这个姓，也不过就是个恃才放旷的书生而已。”
江闻曲点了点头，显然对父亲的话深以为然。
“这么一个书生，却能搭上了柴何安这条线。”江笃拿手指轻叩了叩桌子，“来了穷武城也是直接去住了柴何安的那间酒馆，关系匪浅啊。”
柴何安，想到这个名字，江闻曲也是感到头疼。
北梅陵，南穷武。是世人对这两座城池的盛赞，而两座城除了各自商贾繁荣之外，也还有其他一枝独秀之处。梅陵是天下学子文人公推的文都之首，学问正统之处，落于梅陵的周山书院更是第一学府。曾有人称“天下才俊共十斗，八斗出于梅陵”，虽有夸大之嫌，但梅陵却的确文风昌盛，是人杰地灵之处。
梅陵有八斗才俊而为梅陵，穷武有一人而为穷武。
这是江湖上传的另一句话，穷武有一人，一人是为白家的白随便。
这话不是说白随便的学问比得上天下八斗才俊的学问，而是说白随便是另一条路的极致。
武夫极致，天下第一。
武林中有好事者年年整理出一份江湖十大宗师的榜单，排在榜单第一的自然也就是常说的天下第一。
而江湖往前十年，天下第一的名号，都是挂在白随便的头上。江湖人觉得，对于现在才二十来岁的白随便，往后十年，怕是也没人能撼动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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