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烟随大风出来混江湖的时候，只有十几岁。他虽然有点混不吝，但实际上是个聪明人，有些事吃了暗亏，表面上打个哈哈不予计较，其实心知肚明。这说明他懂生存之道。人家说，事物都分正反面，而且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不信看看长安城就知道了，表面上横平竖直，地下里却沟壑交错着呐。要不污水往哪排？有了这样的长安，烟随大风阅历丰富或者说劣迹斑斑就在情理之中，像打架斗殴、掳人钱财、聚众赌博、调戏良家妇女这些事，干过也就干过了。这些都是危险游戏。官府的也曾找他谈话，但盘来盘去，始终找不到确凿的罪证或把柄，只好将之列为重点防范对象而不予追究。这一切都得益于烟随大风虽然野蛮生存，却牢记大唐律法，行走于剃刀边缘而不坠其实。
关于大唐律法，需要补充一下。开元年间，长安城虽然开放，但也不是没有限制，一般来讲，大家劳累了一天，晚上找个地方喝喝酒吹吹大牛、或者到烟花场所抱着琵琶嚎两嗓子，只要不影响老百姓，官府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但如果玩的过火，就会有人来追究。遇上重大活动或者重要使者到访，还会实行彻夜宵禁，这个时候如果谁敢在酒后上街闹事，立马就会被当差的抓起来。抓起来的后果非常严重，不但罚款，还要挨板子。大唐朝的板子是用乌木做的，长四尺，宽五分，重达四十多斤，一般的人根本抡不动。为此衙门专门聘请了一些体格健硕的壮汉来行刑。这些壮汉身高八尺，胳膊上肌肉虬结，一看就是练过的。他们打起人来非常狠，一旦接到任务，也不管趴着的人是谁，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抡起板子来照着屁股就是一顿猛揍，毫无区分对待之心。可想而知，被这样的板子打上一下有多疼，经常一板子下去，即便那些长着络腮胡子、凶神恶煞的强盗也会哭爹喊娘。
所以在大唐朝，大家还是很敬畏法律，只要不是逼急了，谁也不愿意惹麻烦。但这不妨碍地下黑社会照旧发展势力和火拼。如前所述，大唐朝的黑社会叫漕帮。为了争夺漕运保护费，帮派与帮派之间经常发生摩擦。一旦摩擦起来，后果就很严重，谁狠谁赢。他们举着棍棒、斧头和杀猪刀，有时在河滩，有时在荒郊，鬼哭狼嚎地打成一片。尽管双方有针对性地约架于偏僻之地，以防官府的闻迅来抓，但由于聚众斗殴的人数众多，伤亡惨重，官府的事后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追究，所以这个时候，双方就会各自派出一个代表来，声称是此次流血事件的主谋，然后到衙门各挨五十大板了事。对于整个过程，当差的心知肚明，但由于漕帮势力很大，给小费又很大方，再加上里面的头目经常和顶头上司一起喝酒弹琴，有时还一起探讨律法，所以大家干脆一声不吭，与所有知情者一道担当起隐瞒真相的使命。谁吱声谁是傻瓜。这也说明，在大唐朝，那些让人胆战心惊的刑罚根本就是虚张声势，治标不治本。
关于负责挨板子的“代表”，有必要补充说明一下，如果他们是自愿站出来的，那么在挨板子之后，不但会列为漕帮的功臣——一家老少生活有保障——而且还会被授予荣誉功牌。荣誉功牌由地下作坊用青铜铸成，又大又沉，正反面都刻有一个黑漆漆的“狠”字，表明这是一个狠人。在大唐朝的黑社会，“狠”是一种认可，是对一个人具备流氓天赋的充分肯定。有了狠字招牌，到哪里都有人点头哈腰，不敢说顶撞的话。尽管如此，自愿做代表的人少之又少。这也难怪，因为谁挨五十大板也受不了。别说五十大板，在二十大板后就死翘翘的人比比皆是。所以挺身而出做替罪羊，不但需要巨大的勇气，还需要能活下来的运气。人死了再狠又有什么用？谁也不傻。草鞋匠荆破溪倒是经常幻想做一会代表挨挨板子，并妄想通过这种方式改变命运。但是他没机会。五十大板太狠，代表不好选，黑帮老大就此和衙门老大谈判，希望酌情减刑。他们的要求是，要么五十大板减为二十大板，力道不变；要么维持五十大板，力道减轻。二选一。被衙门老大当头棒喝：什么二选一，你脑袋进水了吗！然后义正辞严地指出，杖刑乃我大唐至高无上的律法象征，事关神圣和威严，怎能儿戏？你们派代表可以，在行刑上弄虚作假断然不行！话说到这份上，黑帮老大只好灰溜溜告辞，就此宣告谈判失败。由此可知，自古至今，官方人士的原则性都很强，对他们而言，你可以掩盖事情的真相，却绝不能玷污仪式的神圣。
值得一提的是，在大唐朝，除了代表，另有两种角色以狠著称，一个是墨客，一个是浪人。它们与代表一起，并称“大唐三绝”。墨客是指读书人，他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读书博功名。真正的墨客在学习上非常刻苦，并有自己的铁血规定，具体可概括为：一，从不外出；二，从不早睡；三，从不晚起。毫无疑问，这是当之无愧的狠人，因为读过书的人都知道，做到这三点比挨五十大板还难。大唐朝的墨客不但读书用功，还跟自己较劲，为了防瞌睡，他们经常在夜读的时候模仿古人头悬粱锥刺股，死钻四书五经和《左氏春秋》，以至于把大腿扎得像马蜂窝一样全是窟窿眼。而所有这些，都是为了所谓的出人头地。至于浪人，是介于主流社会和非主流社会的一种游侠，他们大都独来独往，视浪迹天涯为修行。浪人随身带有兵刃，行踪不定，居无定所。有时会在寂寞的垂柳树下盘腿打坐，有时会在深夜的街头酒馆买醉浇愁。他们的“狠”体现在：不惹事，不怕事，不依附。前两项好理解，就是该闭一只眼就闭一只眼，该打架就打架。说起打架，就连黑社会的也要忌惮浪人三分。他们打起架来，不是不要命，而是什么都不要。而不依附是指倔得很，任你是谁，绝不会跟你走到一起。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戚兮而独行。总之，这是一种边缘人，两头不沾，油盐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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