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凤霖府当时是长安民间第一大宅，从南往北分为前中后三个大院，每个大院都有半座城那么大，从一个院到另一个院需要走半天。偷到宝石后，出于对狗肉火锅的迷恋，荆破溪潜入了中院。事实证明，凤霖府完全没有传说中那么戒备森严，中院照旧一个人影都不见。此时荆破溪渐入佳境，有种如鱼得水的自如。他胆子变得越来越大，走向后院时肌肉松弛，内心祥静，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这其实是在自家的院里。
整个后院与中院之间隔着一道长长的白墙，仅在当中有扇木门通往。荆破溪走近长墙时，发觉后院里有火光透出——原来喝酒吃肉的护院们都躲在这里呐。荆破溪心头暗喜。他蹑手蹑脚地凑见院门，却发现门上的木闩横穿。这使他更加好奇，里面的人怎么出来呢？又是谁在外面拴的门呢？他偷偷地趴在门缝间向里一瞅，这一下发现了崭新的奇特场景。
他看到了楚匠花。
透过门缝，他看到后院宽广无边，此时却灯火通明。他看到整整二三十人，每人手里举着一个火把，三五米一间隔，围成一个硕大无比的圆圈。圆圈正中围着一个人，老远就能看出，这人腿长三分之一，腰长三分之一，其他三分之一，除了楚匠花不会是别人。这画面过于匪夷所思，荆破溪趴在门上目瞪口呆。他不太相信三更天这么多人不睡觉聚在一起是在搞火把晚会，所以又想办法扒着墙头，从高处往里探头张望。
荆破溪不知道，凤霖府的后院是一块大菜地。这菜地平日里有专人负责管理，主要用于满足整座凤霖府全年的蔬菜供应。入冬时，院工们没啥菜可种，就在地里挖地窖，储存些瓜果蔬菜。又为了保证明年开春后种菜的肥料充足，工人们挖好地窖后，干得另外一件事就是发酵积粪。这是一项极具挑战性的大工程。简单来说，就是到各个茅厕粪池，把凤霖府上上下下百号人积攒下来的屎尿，用大皮桶一担担挑出来，然后和泥掺草堆在一起，修葺成一座大粪馅的小山包。到了来年春暖花开，粪堆发酵完成，就可以用作喂养蔬菜的肥料。这些本都是下人干的活，楚匠花绝不可能染指，但有些事情偏偏奇怪到让人无法相信。
荆破溪接下来看到的事情，就是楚匠花挑粪。
一个人挑，几十号人看。
雪兀自在下。草鞋匠看到围成圆圈的几十号人个个不说话，神态里有一种诡异的扭捏不安。看得出来，这些其实全是凤霖府的下人。圆圈内除了楚匠花，边角还堆放着数十个满当当的大粪桶。即便寒冷冬夜，几十桶老粪陈尿扎堆的气味也相当够人受。但一代首富楚匠花不在乎。他默默沐浴着众人的注目礼，拿起有人递过来的一根扁担，向两只摆好的粪桶上那么一挂，然后弓腰哈身，肩一顶，嘿地一声挑起一担粪来。
朗朗乾坤，野驴爬墙老母猪上树，这是为哪般！草鞋匠趴在墙头上看得瞠目结舌。圆圈另一端挖着一个浅坑，楚匠花把粪尿挑到坑边又倒进坑里，然后用铁锨铲上些许黄土和麦草，将粪尿固住，如此反复，一直挑了十担，终于堆砌起一个圆球状的粪堆……
整个过程足足持续了半个个时辰有余，所有围观的人从头到尾始终屏息静气，像是观摩一场盛大而庄严的仪式。大唐首富楚匠花在仪式中扮演了绝对主人公的角色，他在臭烘烘的粪堆中专注劳作，并逐渐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由一代首富变成了一只屎壳郎。
荆破溪看着这一切，内心简直要抓狂。因为这一切简直没有一样像是真的。第一，堂堂首富，金枝玉叶之身，为什么要干这种事；第二，如果是体恤下人辛苦，做做表率，又或是传授劳动技能，那又何必在如此深更半夜；第三，为什么这么多下人光看不动手，连点参与的表示都没有，难道是聚众虐上吗？还是楚匠花有变态癖和表演癖，不在半夜里当众染上一身臭味就无法入睡？
但这世上没有在别人家作了案还留下家访的小偷，所以无论草鞋匠看到的场景有多么吊诡，也总有必须撤退的时候。他强压住对谜底的留恋，开始掉头返还，每走一步都像有千万个疑问坠着。这使他精神上饱受折磨，以至于重新爬上墙头时差一点就冲动地跳回院内，然后跑进去质问一下楚匠花：你这样做究竟是何动机？是诚心让我精神崩溃吗？
原来今夜盗石能够轻易得手，并不全是因为自己的方案缜密无缝，而是走了狗屎运，恰巧赶上大家今晚都不值班，全跑后院看楚匠花挑大粪去了。如若不是这样，也许自己早被那些守夜的护院一哄而上摁住，然后洗净去毛，直接做成火锅拼盘——这一身的精肉瘦骨，吃起来肯定相当有嚼头。荆破溪怀着满腹疑惑踏着雪往家里返，自信心和执著心都很受打击。当他回到茅草屋时，天已临近破晓，他却毫无睡意，除了兴奋，楚匠花挑大粪这件事情就像只无头苍蝇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连偷到宝石的快乐也不能与之消抵。人生就是这样无奈，永远没有绝对成功，辛辛苦苦搞成一件事情，总会附带一打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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