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说出这句话他就有点后悔，因为听起来莫名其妙，而且太无理，不像经过严谨思索而应得出的结论。但没办法，说出的话收不回来。楚匠花显然也被这句没来由的话定住，低着头愣了半天，终于又点了一下头。
扫雪者心下释然。怪异的表象之后果然隐藏着至简的答案，看来当世首富真是患上了强迫症和自虐狂，不满足他的怪异要求这病就不能消除。看到首富沦落至此，扫雪者内心除了震惊，还有莫名暗喜——看到他人落魄就心生快感，古今无不同——他按捺住激动心情，再次长揖及地，许久方起。
他看着碗，问楚匠花：“敢问阁下想要什么呢？”
楚匠花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像闷雷在海底穿行：“什么都行哇。”
扫雪者呆了呆，伸手去取金碗，到手的时候心里莫名悲喜交集。他转身进屋，先到内卧，把那碗放在被底下小心翼翼藏好，接着又奔到厨房，找出家里正好趁着的一只烧鸡，用大海碗整只装下，最后双手高高捧着出来行端送之礼。在端送的行为上，他保持了良好的仪态并体现出至高的恭敬，具体可描述为：双手平举前伸，哈腰四十五度，垂首九十度。
雪花纷飞，天地静穆。那扫雪者举着碗正然道：“贵人有求，敢不从乎！楚兄，你别小瞧了这鸡！这是上等的汶上山鸡，由城西郭二亲自卤制，先有别腿阴凉、饴糖涂抹、油锅烹炸三道工序，又有葱段姜片、蒜瓣大料、花椒八角、香叶桂皮八种香料扎袋入味，最后添加老卤汁用农家大锅文火直炖五六时辰而成，肉烂不失筋道，吃过的人都说好，今日请凤霖侯品尝。”
楚匠花闻到香气，终于略抬起了头，扫雪者真真切切看到那张脸，再次确属凤霖候无疑。那是天底下最贵的一张脸：娇嫩的皮肤有如女人，悬直的鼻梁像长棍。额头虽然大了些，却呈现出完美的半圆球弧度，切下一片来可当量角器使用。细细长长的眼睛与眉毛平行，秀气中透着一丝雍容。总体来说，大唐首富除了脸长点，头发乱了些，模样仔细看其实还挺俊的。扫雪者叹口气：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好好一个有钱人变成二傻子——谁家里还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呢。
楚匠花接过烧鸡，果然浑不在意那碗已然换过。他弯腰对扫雪者略颔了颔首，一字未发，转头佝偻着身子缓缓去了。阴沉冬晨中，他一袭露臀长袍披着残雪在刺骨寒风中显得破烂不堪。天地肃穆，只听到一双破靴踩在厚雪上咯吱咯吱地响，像是孤独者在寂寞的夜里一口一口地啃食生红薯。
扫雪者长长地叹一口气，在门口站了良久，终于再没心思扫雪。他返回院内关上大门，去被窝寻出那只碗，躲在房里如获至宝般细细把玩。他觉得憋屈的人生在此刻得到抚慰和升华：用五个长揖和一只鸡换来一只金碗，这笔买卖无论怎样说都划算。
楚匠花讨到烧鸡后，仿佛如释重负。他走到这条长街的尽头，佝偻的腰板突然挺直了起来，脸上愁眉苦脸的表情也渐渐舒展，并在某一刻呈现出孩童般纯真的微笑……这一切看起来像是一个谜。这时从不远处的街角缓缓驶过来一辆马车，停在楚匠花旁边。
车上马夫飞身跃下，躬身掀起后箱车帘。楚匠花略略颔首，小心捧着烧鸡躬身入内。他在躬身时，整个屁股向后撅着，袍子上的破洞撑开来，所以那名马夫难免看到了他裸露的臀部——白晃晃的相当刺眼。在如此隆冬季节，如此荒诞的场景，看到主人的神秘地带，这给这位马夫一生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操他妈，”后来有一天他在跟老婆敦伦时突然感叹，“比你的还白！”楚匠花可没意识到这些，此时他已恢复作为一个首富所应有的矜持和倨傲，他在车厢内正襟危坐，端着烧鸡如端着祖宗牌位。坐稳后低叱一声：走！车夫只好强迫自己忘掉刚才看到的怪异景象，扬起手中长鞭。随后马蹄、车轮前后翻飞，溅起一团团雪泥。那些雪泥绣球状翻滚，像受惊的仙鹤在凌乱中扑腾。这一切的一切，转瞬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而这一年，也很快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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