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这边许文业顿首高呼谢主隆恩，那边众人表情各异，李观鱼更是无奈的摇了摇头，杨明、柳朔碍于身处君前，对于失而复得的榜眼、探花，就差拍手称快了。
唐玄宗环视四周，缓缓对众人道：“朕偿闻王仲任家贫无书，常游洛阳书肆，以博之学，匡稚圭勤学无烛，穿壁引光而读之。朕本以为此乃古人之风，未知我大唐疆域，亦有此贤者！今听闻许卿之父求学若斯，犹仲任稚圭者也，当为世之楷模！许父虽不是生徒，却胜之百倍，特赐进士！君子当成人之美，许卿，汝虽失状元，却为父赚得进士，也算遂了汝父之愿。所谓百善孝为先，汝虽殿前失仪，却也情有可原，倒是朕未解个中缘由，强人所难了。朕就依汝，赐卿表字文业。来人，取笔墨来。”唐玄宗言毕，握笔驰书，须臾，一幅“以文为业，忠孝两全”狂草跃然纸上。
众人本以为，这许文业不死也得脱层皮，这辈子也完了，哪想却是这般光景，真是峰回路转，天威难测。
待高力士将字画送至许文业手上后，唐玄宗笑道：“许爱卿平身，朕赐汝‘以文为业，忠孝两全’，希冀爱卿不负先考所望，更不负朕之所望。”唐玄宗又转向众人：“诸位爱卿，朕自君临以来，注《孝经》，修《群书四部录》，设集贤书院。天下州县，每乡一学，仍择师资，令其教授。并崇玄学，置生徒。凡此种种，皆以礼教治天下也。今文业之父，以身作则，若黎民百姓均能崇尚文学，乐于礼教，则士卒解甲，刀兵归库，岂有如吴令光诸贼，作祸乱地方，侵扰万民乎？”
殿上众臣又是一阵万岁英明之语，礼部侍郎达奚珣正欲出列，但听许文业出声，脚又缩了回去。
许文业虽然不清楚吴令光是何人，但从这次陛见的敕文中也了解大概，双手捧着李隆基御赐的墨宝，沉吟片刻，回道：“亶陛下，愚臣以为，诸如吴令光者，虽为海贼，实流民耳，其虽本性残暴、欲私利己，却也顾念乡里之情，从未祸乱漳泉，可见其仍存乡土之情，本性未泯灭殆尽。为何？难道仅仅因为其为寇本性使然吗？如此，何以众多海民愿追随彼落草为寇？恕臣愚昧，臣窃以为，国之安定，不外乎居温、食饱二者。居有定所，出有耕田，幼有所养，老有所依，夏不畏酷暑，冬无惧寒冷，此为居温也；民以食为天，饥有可食，渴能解乏，劳有所得，窖有馀粮，此为食饱也。且不说居温、食饱二者兼得，但凡民人能有一件褴褛衣遮羞包丑，尚有一口糟糠粮充饥裹腹，也不至于罔顾法纪纲常，聚众而乱。因而臣之愚见，实乃有些地方官吏不作为，乱作为，甚至执公器为己用，占国帑为私财，以权谋私，仗势欺人，欺男霸女，贪腐成风，长恶靡悛，泯灭人性！以至民不聊生，民怨沸腾，民人穷其力劳作而无功，生活日渐败落，身心俱疲之况日久，凡此种种，民人又岂有不学陈胜吴广者乎？臣家乡有一种傀儡戏剧，名为‘嘉礼’，其一举一动均通过其腿、手、肩、耳、头部等处悬丝，由伶人操控，谓之悬丝傀儡。‘前棚嘉礼后棚戏’，戏剧好看与否，全赖戏棚中那位操控傀儡的先生，先生技艺娴熟、手心相合则傀儡能歌善舞，如有生命般精彩，先生技疏才浅、心不在焉则傀儡仍为死物，让人提不起观看的兴致，可若然那提线尽断，纵然有再高超的技巧，也无法操作木偶。臣以为，民人如木偶，先生似官吏，国法纲常为提线，两者之间的联系，便由国法纲常此无形之丝牵连，民人如何作为，既看官人如何处之，亦看无形之丝，如何约束？地方郡守，代天子牧地方，百姓父母也！臣偿闻，即为百姓父母，百姓待之，理当敬若神明，不敢丝毫违拗，父母待儿，亦当爱护倍至，毫无保留，所谓‘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悌，上恤孤而民不悖’，如今地方官员之于百姓，不啻于恶狼之于孱兔也！禽兽不可惧，可惧者，衣冠禽兽也！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滨，莫非皇臣，岂可厚此而薄彼邪？如此，忠孝仁悌安在？”
许文业一番“以物喻人”的论调，字字刺人，句句诛心，殿上众人仿如在极短的时间历经春潮、夏炙、秋瑟、冬寒的四季，脸色阴晴不定，一阵红来一阵白，来回变化，个个犹如惊弓之鸟。也不知是哪个先经受不住，伏首跪地，此头一开，殿上紫袍朱衣，好似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哗啦啦全部跟着跪地屏息，等待雷霆之怒。
李隆基再好的涵养，脸色也是几变，好个许文业，朕这厢方赠尔墨宝，尔不知谢恩，反倒不知好歹，含沙射影，将自己比喻成暴秦，这可是赤裸裸的欺君犯上。玄宗怒发冲冠，正欲发飙，忽听高力士在耳畔孜孜细语，先是皱眉，继而一霁，阴郁的脸色忽的散开，拍手笑道：“好，好一个许文业，好一个悬丝傀儡之喻。卿之所言，不无道理，官吏固然循私枉法，黎民岂可妄顾法纪？治大国若烹小鲜，一招一式，均须拿捏得当，恰到好处。不仅要控制火候，还要掌握力道、时机，凡此种种。朕身为一国之君，统御宇内，所虑之，唯天、地、人三者耳。天者，时也，风调雨顺，则山川秀宁，江河波平；地者，势也，外攘内安，则四海臣服，国泰家齐；人者，和也，忠孝仁义，则政通人和，安居乐业。而此三者，皆决于人也！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亏于人和。朕以薄德，嗣守神器，感怀生灵，日夙夜寐，不敢或忘。聿来三纪，人趋小康，推心于人，不疑于物。何以仍有流民，扰乱区夏？果为居安思逸，人心思邪乎？今听卿之言，虽有些偏颇，却也道出朕之惑也！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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