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生命能把世俗的生活比下去，并不是因为它更长。如果有人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我指的是我们对永生的态度。告诉我，克莱尔，你在女修道院是怎样向孩子们解释永恒的？”
“哦，我借用了一个古老的说法：有一个像地球一样大的钢球，每一百万年才有一只苍蝇在它上面落下一次，直到钢球因为苍蝇的飞落被磨得化为乌有，永恒甚至还没有开始。”
“非常准确。你构建了一幅时间流逝的画面，一幅漫长而无形的可怕画面，然而，你的最后一口气却能让它消失，让你的听众彻底陷入迷茫，从而坚信永恒就‘像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
“哎，你还能怎么讲呢？”
“简单而诚实地说，永恒既像一个瞬间，也像一百万年，因为它跟这两者都不一样。它不像时间具有长度，它跟时间长度不同。永生应该被想象成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幸福状态，而这个词在口语中还带有贬义色彩——‘我等公交车等到了永恒’。”
“我还是喜欢第一种解释方式。”克莱尔有些生气了。
“那种说法解释得很深奥，却总是解释不到要点上。圣餐变体论就是如此。”
她叹了口气。
“亲爱的，我的臀部又冷又湿。咱们走吧？”
“好吧。”马克淡淡地答道，对克莱尔的玩笑一点反应也没有。为了使他摆脱哲学上的情感，克莱尔故意幽默地用“臀部”一词代替了“屁股”，可是马克却没有半点儿反应，这让她感到压抑和烦闷。马克到底怎么了？他们继续在雨中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然而，一路上都闷闷不语。马克没有揽着克莱尔的腰，而是让克莱尔挽着自己的胳膊。突然，他说：
“克莱尔，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离开修道院的原因。”
“不想说。”
“为什么？”
“我不愿去想这个问题。”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离开了修道院。是什么让你决定放弃自己的职业呢？”
克莱尔犹豫了。其实，这个问题，她不但想过，而且还一直缠绕着她，就好像一些难忘的场景或声音，又好像一个溺水人的呼喊，总在她脑袋里回响，但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讨论过这个问题。现在，一想到要和马克讨论这个问题，她就感到不寒而栗。不过，或许告诉马克就可以打破她那些胡思乱想和回忆的壳。自从马克从学生朝圣归来，这个壳就一直把她困在死胡同里。然而，她还是有些犹豫不定，不知道马克能不能认识到揭露真相的严肃性，也不知道马克能不能明白，她如果选择告诉他，那是对他的信任。
“你为什么想知道呢？我猜，你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小说素材吧。”她喃喃地说。
“宝贝，其实，几个月以来我一点东西也没写。不是为了小说素材，我只是好奇而已。”
马克又叫她“宝贝”了，所以克莱尔心中的结全打开了。也许她可以通过透露自己的秘密来与马克和解。爱情就像童年的友谊，情侣之间关系的发展也依赖于彼此秘密的分享，把自己更多更重要的东西托付给对方。她发现自己和马克也是如此。他曾想方设法地探知她的生活隐私、她的思想以及她在童年和青春期的想法和情感，尤其是他俩刚认识的时候。一开始，她还有些害羞，不愿告诉马克，后来她发现这些东西可以让她掌控马克——她可以通过重新唤醒那些长久以来被遗忘的记忆，甚至是憾事，来吸引他的兴趣和注意力。她本能地感到，那种率直、生动的逸事是马克的最爱，能让他高兴地大笑，他甚至还会在笔记本上把它们草草记下来。但现在她开始后悔当初挥霍自己的秘密了：马克几乎榨干了她所有的秘密。她很害怕，怕自己一旦不再拥有神秘的东西，马克会像扔空盒子一样把她扔掉。
克莱尔忽然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有些可笑，什么时候她变得这么缺乏自信、患得患失了。她看了一眼马克，发现他已经离开了雨伞的保护，正迎着风雨向前走。他的头向后仰着，嘴唇微微张开，被雨水打湿的头发缠绕在一起。他的雨衣扣到领口处，一点也不能帮他遮挡雨滴，可是他就是喜欢这样穿。他长得有些孩子气，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可这也是他最讨人喜欢的地方。马克瞥了她一眼，看出了她写在脸上的心情。他搂住她，亲吻她的唇。他们停驻在人行道中间，在倾盆大雨里紧紧相拥，周围只剩排水沟、地下道、树上和伞上发出的声音。突然，一辆汽车从小山的另一边开了上来，汽车轰鸣声打破了他俩幸福相拥的平静，迫使他俩分开了。
“怎么了，克莱尔？”马克亲切地问，同时也看到了她的眼泪。
“没什么。”克莱尔应道，继续依偎着马克往前走。
“我是不是做了什么……”
“没有！说真的，宝贝，我没有不高兴，只是我们的吻令我触动很大，我猜你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或许吧，我没注意到。”他平静地说。
过了一会儿，克莱尔开口说道：
“我并不是主动离开修道院的，是他们让我离开的。”
马克的表情似乎比她预想的还要震惊。
“我——我很抱歉，克莱尔，”马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真不该多嘴的。如果你不想说——”
“不是的，我想让你知道，马克。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我们之间不该有秘密，不是吗？”
“不该，我想是不该。”
克莱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唉——”
她的脸上忽然露出牵强的笑容。
注释：
[1]英国路途最长的连续步行朝圣活动，参与者为学生、毕业生及其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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