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被急于回家的服务员像牲口一样催赶着，哈欠连天。马克和克莱尔混在其中，慢慢地往外走着。忽然间，马克感觉压抑得难以呼吸，仿佛被数吨棉绒一样的东西包围着。他努力地压制着想要挤出去的冲动，内心却渴望大喊着不管不顾地挤到户外去——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有周期性发作的幽闭恐惧症，尽管这绝对跟他难以描述或诊断的幽闭恐惧症有关。拿回克莱尔的外套给她穿上后，马克便一直被周围挣扎前行的人群推撞着。他很想仰头号啕大哭。他觉得自己体内好像有个囚犯正在迫使他去和周围的人做同样的事情，和那些不说话、能容忍的野兽做同样的运动：从衣帽寄存处拿回外套，排队上公交车，在座位上扭来扭去，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零钱，买两张去令伍特路的票——还不得不说“请来两张去令伍特路的票”。然而，一想到要说这句话，他就忽然觉得无法忍受这些事情。
他们幸运地挤出电影院，走到寒冷的人行道上。“我们走走如何？”他问克莱尔。
“这段路很长吧，马克？”
“看那边排队的人。”马克边说边吃力地朝公交车站的方向点头，仿佛字字都黏在他嘴里一般。
“那好吧，如果你真想走走。”
他双手紧紧地插在大衣口袋里，快步走起来。克莱尔紧跟在他身后。偶尔他会停下来，不耐烦地等她赶上来。就这样他们一言不发地走过了沉闷寒冷的街道。克莱尔穿着短夹克和薄衬衣，冷得瑟瑟发抖，一团雾卡到喉咙里，令她咳嗽起来，同时也让她不由地感到困惑、难过，甚至有点儿害怕。
他们离开主道，开始往高丘上爬。马克的脚步变得缓慢沉重，一到山顶便瘫坐到一个不显眼的木凳上，上面刻着“旅客休息处”。
“过来坐。”马克说。
望着湿漉漉、脏兮兮的座位，克莱尔心里感到一丝不快，一丝犹豫。坐在伦敦大街旁阴冷潮湿的黑暗环境里真的有些奇怪。马克郁闷地盯着眼前的一切，抬头看着克莱尔，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好像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似的。
“对不起，”他疲倦地笑着说，“坐这里吧。”
他把手帕铺在长凳上，让克莱尔坐下来。
“不好意思，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马克一边拿香烟，一边向她道歉。可是，她不喜欢马克在他俩单独相处的时候抽烟。不知何故，她感到马克抽烟就意味着不想被人碰，也不想碰她，这会让她陷入困境。她不自在地笔直坐着，以防背部沾到湿漉漉、脏兮兮的木头。
他们坐的木凳位于一个十字路口。远远望去，高丘上就像一个刻了十字的热腾腾的面包。高丘环绕着伦敦，是最高的山丘之一。从这里，你可以直接俯瞰伦敦平原。如果天气晴朗，你可以看到整座城市，北面可以看到伦敦北郊的海格特公墓，近处可以看到一片雾蒙蒙、闪着微光的高楼大厦。泰晤士河两岸到处点缀着伸着长臂的起吊机或是诸如圣保罗大教堂那样的伟大建筑。
克莱尔对这些地标很熟悉：弟弟妹妹还小的时候，她常常把婴儿车推到山顶——往事忽然闯入她的脑海——坐在相同的座位上往下看。一到晚上，山下便成了灯的海洋，宛如一只大手洒下无数颗熠熠生辉的星星。可是今晚，浓雾飘浮在河面上，慢慢地爬上了低处的街道，笼罩了这里的风景，但克莱尔还是可以想象得出这般景象。雾中，喇叭发出的悲哀低沉的鸣笛声，郊区火车发出的孤独低沉的咔嗒咔嗒声，源源不断地传入她的耳中，似乎是专为她此刻的心情而发出的。
“那为什么……”克莱尔欲言又止地问。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会这样，马克？”
“我也不知道，就是忽然有了这样的情绪。我现在烦躁得要命。”
“你的另一部小说是不是被退回来了？”
“你猜对了。”
“我很抱歉，马克。太遗憾了。我觉得你的小说非常好。我知道……”
“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别这么说。”
片刻沉默之后，马克听到她松了一口气。
“哦，上帝。对不起，克莱尔。你看，我不是故意这么无礼的。给你我的手帕。哦不对，你正坐在手帕上面。”他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克莱尔，克莱尔对他回以微笑。
“没关系，是我太笨了。”
“不，不是你笨。你看，事情是这样的：我认为我的小说不错，你也认为我的小说很好，而且我所有的朋友也都认为小说很好。可是小说好完全不是重点。因为在几英里以外的办公室里，有个人不觉得我的小说好。他没有从亚当那里了解我。他对我的小说是否感兴趣完全取决于读者是否喜欢读我的小说。或许他有些卑鄙无情、唯利是图，还有些文采拙劣，但我必须承认，他是我们这些人中最没有偏见的那一个。这一点正是我痛苦的地方。我觉得难以面对现实。我有野心，有抱负，却没有天赋。”
接下来又是长久的沉默。克莱尔拼命地寻找可以安慰他的话，希望能帮助他缓解当下的情绪。
“马克……要是你有信仰就好了……”她喃喃地说。
“信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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